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在西方社会一直广泛传播,其影响涉及许多领域,正如他的学生荣格所说:“弗洛伊德的观点几乎影响了我们时代思想的一切方面。无论在哪里,只要人的心灵能起决定性的作用,这种观点都会留下它的痕迹,先是在精神病理学,其次是在心理学、哲学、美学、人种学以及??最后,但并非最不重要的,宗教心理学。”①当然,弗洛伊德及其学说在世界学人的眼里也是毁誉参半的。本文只想就弗氏的精神分析学从以下三个方面对《红楼梦》中的无意识(又即潜意识)现象进行一些探讨。
一、钗、黛二人的潜意识
辩证唯物主义认为,人的意识是一种能动的实践活动,而弗洛伊德在阐述意识问题时认为,最深层次原欲的潜意识才是最本质的意识。在他看来,人的意识从外到内分为三层:意识、前意识和潜意识。以之对应的是人的超我、自我和本我。超我中的意识是有意识的日常心理活动;前意识附在意识层之下,其中潜抑着许多往日的记忆,时刻准备着意识的召唤;而最下层的潜意识却是最活跃的精神原欲,由于潜抑作用,它也是最不容易跑上意识层面上来的。在弗洛伊德看来,社会、家庭、乃至个人的文化修养承担着压抑原欲无意识的职能,使它不去触犯一般的行为规范。但人又有释放原欲无意识的本能,这就促使人侍机在歇斯底里、性行为、梦幻、写作等行为中去达成潜意识中的愿望,或是转化、升华它的原始职能。弗洛伊德在论述文学戏剧的作用时说:“毫无疑问,在这一方面,基本因素是通过‘发泄强烈的感情’来摆脱一个人自己的感情的过程;随之而来的享受,一方面与彻底发泄所产生的安慰相和谐,另一方面无疑与伴随而来的性兴奋相对应;因为正如我们设想的那样,当一种感情被唤起的时候,性兴奋作为副产品出现,向人们提供了他们如此渴望的引发精神状态中潜能的感觉。”②这里我们不难看出,弗氏学说中的泛性论思想是使人咋舌的。那么,社会中人到底存不存在不遵循社会规范的深层潜意识呢?其实是存在的,但我们反对将它强调到泛性的高度。性只是物种生命的一种延续形式,它本身并不包含任何文化现象。
既然潜意识是意识深处最本质的东西,那从分析潜意识的行为表现就不难把握人的社会属性和自然属性。《红楼梦》第二十七回有一节关于薛宝钗潜意识外露的描写。宝钗独自来寻黛玉,发现宝玉先进了潇湘馆,在她欲去找别的姊妹时,一对迎风翩跹的蝴蝶却把她带到滴翠亭旁。没想到她竟在亭外听见了里面小红和坠儿的私下谈话:
宝钗外面听见这话,心中吃惊,想道:“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,心机都不错!这一开了,见我在这里,他们岂不臊了?况且说话的语音,大似宝玉房里的小红。他素昔眼空心大,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丫头,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,‘人急造反,狗急跳墙’,不但生事,而且我还没趣。如今便赶着躲了,料也躲不及,少不得要使个‘金蝉脱壳’的法子??”犹未想完,只听“咯吱”一声,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,笑着叫道:“颦儿!我看你往那里藏!”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。
那亭内的小红坠儿刚一推窗,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,两个人都唬怔了。……
依照弗洛伊德日常心理分析的说法,潜意识的流露一般先要具备两个条件:首先,潜意识通常是以往事件的长期潜抑,甚至是早年潜抑在大脑中的童年记忆。其次,潜意识的流露往往在本人不注意的行为中由一些偶发事件所引发,使潜意识突然跳出。宝钗来到滴翠亭外听见小红和坠儿的谈话本属偶发事件(去潇湘馆找黛玉才是她的真正目的),当她打算回避而又不能的时候,对小红为人的一番推想和“金蝉脱壳”的前意识把她找黛玉和戏蝶之事从大脑中暂时挤开,潜意识毫无保护地处在一种待发状态。由于自我专注于应付外部世界,无暇顾及萌动的潜意识,这时,事情坏就坏在“咯吱”一声窗响突然出现,从自己最隐秘的潜意识中冒出了一句:“颦儿!我看你往哪里藏!”这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急中生智,而是一个接一个的偶发事件调开浅层意识后,最后本能动用的潜意识。
从作品中可以看到,诱发她说出那句丧失人格的话有一个近因,即不久前她才去找黛玉,大脑中还潜抑着尚未完全遗忘“找颦儿”这一愿望(如果在前她找的是其他人,那么她意识中“嫁祸”的对象很可能会改变);而远因却是平时对黛玉的积怨,因为黛玉是她和宝玉之间的一大障碍。为了自己的个人目的而不惜嫁祸于人的行为在“情烈死金钏”一回又故伎重演,所不同的是前者是无意识,后者是有意识。
和宝钗一样,黛玉也是一个深受封建思想束缚的女子,但黛玉比宝钗被动得多,争取独立的意识更强,这是她悲剧的社会和个人根源。作品曾描写她和宝玉在园内偷读《会真记》,大概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,书中精彩的爱情描写会对她深层的潜意识产生影响,从而第一次在少女纯结的心灵深处播下爱的种子。直到第四十回两宴大观园的时候,她心中的秘密才被鸳鸯的牌令从潜意识中揭出来;而当时除了宝钗而外,几乎无人知晓,有趣的是连黛玉本人也未觉察自己冒犯了禁语:
鸳鸯又道:“左边一个‘天’。”黛玉道:“良辰美景奈何天。”宝钗听了,回头看着他,黛玉只顾怕罚,也不理论。鸳鸯道:“中间‘锦屏’颜色俏。”黛玉道:“纱窗也没有红娘报。”鸳鸯道:“剩了‘二六’八点齐。”黛玉道:“双瞻玉座引朝仪。”鸳鸯道:“凑成‘篮子’好采花。”黛玉道:“仙杖香挑芍药花。”说完,饮了一口。
毫无疑问,完全是急促的对答使黛玉“说溜嘴”了,把禁**书中的句子大胆地展现在贾母和众姐妹面前。黛玉和宝钗的潜意识全暴露出来;黛玉是一种人性的、自然的流露,而宝钗却是隐忍地、超我地去压抑潜意识。诱发黛玉“说溜嘴”的外因是鸳鸯行令中的“天”字,它从同韵关系上引出潜意识,但不说明黛玉意识深处的思维作用。弗洛伊德说:“我并不否认,有某些定律支配着字音的互换;但是在我看来,单是这些条件的存在,绝不足以造成言语上的错误。只要我们更深入更逼近地去研究、探讨,我们就会发现,它们原只是某种更不相关的动机临时借用的现成机转罢了。……”③看来,在其浅层意识中,黛玉无意识将自己认为最理所当然的词句暂时借用来了。一个饱学多识的女子有关“天”字的现成句子并不仅此一句,但她偏偏挑上这两句,因为这两句最能表现她内心渴望的爱情;可悲的是,她的美好愿望流露了却一点也没觉察,仍旧不得不在现实封建的道德秩序中生活。人的内本质应该是“真”与“善”的结合,即美的体现。宝黛共读《西厢记》就是黛玉人性本质的一种创建,而此回的无意识流露却是她内本质在特殊情况下的反映。“本我”在大胆表现无意识的同时,“自我”也同时在工作。